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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欢冬天。

因为,冬天里有雪。

每年的雪都不一样,记忆中最难忘的是年的雪,因为,雪中有血。

01

突然通知我去小兴安岭林区伐木。我是个锻工,按理说,和伐木没关系。可到过林区伐木的人知道,还真离不开铁匠。

森林里,能将伐倒的树木拖下山的,是牛和马,而它们蹄子上的铁掌,需要铁匠们来维护。上山的是罗师傅,他是9团最优秀的铁匠,点名要我去做助手。

提起年,大家都知道,珍宝岛上中苏战争打响了。

沈阳军区要大量生产枪械,而枪身离不开木材,所以,兵团战士们就开进小兴安岭去伐木了。两个团,8团和9团,各抽调名战士,铁匠却只有两个,罗师傅和我。

走得很急。

我们各个连队抽来的人,在团部集合,坐进帐篷封闭的大卡车里。每个人屁股下是自己的行李,点完名,就出发了。

汽车刚刚要起步,匆匆跑来一个战友,把行李扔了上来,一个蹦子翻过槽帮,坐在我身边。一长队汽车,在雪原上急驰,一会儿,这个新上来的就趴在车尾的槽帮上开始呕吐了。

天很冷,车蓬不敢打开,因为不断有雪沫卷进来;放下来吧,汽车尾气又很大,闻了就想呕吐。

本来可以在鹤岗上火车,可能因为保密吧,一直用汽车把我们送到一个名叫兴隆的小镇,下车时已经是清晨,腿麻的都快不会走路了。

兴隆镇街道上黑黑的,只有一家小饭馆,事先有人联系好了早餐,做的饭是我最爱吃的猪肉酸菜炖粉条和大米饭,吃完就上路了。

这次,改坐火车。我第一次见到森林小火车,很袖珍,全按比例缩小的那种,地板、座椅和小桌,都是木头做的。很冷很冷,没有暖气,大家都用脚跺着地板取暖,车厢里一片震响。

小火车一直在森林里穿行,两侧都是雪原和森林,有时停下等车,给下山的列车让路。

下山的列车拉的都是圆木,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用树干和铁丝绞紧。我身边坐的是那个新上车的人,很文静,消瘦,不爱说话,眼睛总是望着窗外。天,渐渐又黑了,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也没有开饭。

我挤到列车中间的链接部,找到小锅炉,打来一杯开水。又从怀里掏出在饭馆里吃饭时,顺手偷来的一个馒头,掰成两半,递给他。他感激地笑笑,接了过来。

这样,我俩就认识了,他叫冬海,是哈尔滨知青。小火车走走停停,大约10个小时后,在一个名叫蚂螂河的小站停了下来。

东北人管蜻蜓叫蚂螂,这附近一定有条河,夏天的河面上一定有无数的蜻蜓在飞舞,不然,为什么会取名叫蚂螂河呢?

大家跳下小火车,到站了。

小兴安岭里有很多林业局,每个林业局又都有好多个林场,分给沈阳军区采伐的叫龙口林场。

这个林场不是很大,储木量算是中等,但都是原始森林。林子很密,树种很丰富,主要是白松,落叶松和蒙古栎,东北人叫椓树。

还有很多白桦、黑桦、白杨,色木,粗大的黄波罗。没到林区之前不懂树木有硬杂木和软杂木之分,像黄波罗、松树和杨树,都属于软杂木,是我们这次采伐的重点。

02

龙口林场很美丽,很精致,就像它的名字。四周都是山峦,山上都是密林,中央是一个两平方公里的平坦场地。晚上,淡黄色的月亮从树林尖上升了起来,把整个营地照得雪亮。

先头部队早已经把一排排帐篷搭建好。柴油发电机为各个帐篷送上了电。

拉套子的牛和马,都静静地安排在桦木杆搭好的棚圈里,它们是我的工作对象。每头牛,每匹马,都要挂上铁掌。

罗师傅早来了,他已经掐好几百个牛掌钉和马掌钉,我来了,主要是帮他打马掌和牛掌。现代人恐怕不知道什么是挂马掌。

说白了,就是马蹄上用铁钉挂上去的铁掌。在东北,这是铁匠的基本功。尤其在冬季和冰雪开化的初春,牲畜在拉动重车时会很用力,这样就会掉掌,随时要把铁掌补上。

沿着雪道走到第一个台地,就是楞场。

森林里伐下的大树,切掉树冠,剩下的就是树干,林业工人叫楞。把众多的楞归到一起的工作,叫归楞。

这是天底下最累、最危险的活儿。成百上千棵树干归到一起,垒成高高的楞堆,下面是个汽车道,一根一根放到汽车上,用钢丝勒紧,就可以拉下大山了。

从台地直通到山顶,是宽宽的雪道,可以行走链轨拖拉机。雪道旁,有几十条小一号的雪道,通向大森林的腹地。

战士们的工作有两种:一种是伐木,选择胸径40公分以上的树木伐倒,用斧子和短锯将树冠切掉。第二种是用牛或马拉的小套子,将伐倒的圆木拉到雪道上,再由拖拉机拉下山,拉到楞场。很繁琐,但工序一点也不能有差错。

冬海干的就是牛套。

一头很可爱的小母牛,浅黄色,牛角是秃的,眼神很温柔。牛拉的套很小,像一只小号的雪爬犁,把圆木的小头撬起来,放在爬犁上,用钢丝绳绞好,牵着牛,在雪地上很轻松地就拉走了。所要小心的是,尽量选好道,别太快,更别让圆木碰到牛腿。

伐木的兵团战士有男有女,打扮都差不多:绑腿,棉制的护膝。

手里一把长锯,也叫“快马子锯”,两头有把,扛在肩上,忽闪忽闪的;还有小锯和玻璃斧子,是削树头树枝的。

两人一组,踩着没膝深的雪进山,找到可伐的树,单膝跪下,两个人配合着拉锯。树倒的方向提前看好,不小心就砸到自己。

先伐下风头,快锯通的时候,撤出锯刃,移到上风头,当听到大树断裂的声音时,树干就快倒了,要大喊一声“顺山倒~!”雪粉蓬然而起,一棵几十年、上百年才能长成的参天大树,瞬间倒在雪地上……当年不懂得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更没有听过环境保护这个词。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作孽啊!不说别的,就说这雪道吧!笔直的雪道一直从山脚开到山顶,不知要砍掉多少树木?还有那么多的小雪道呢?

每一棵大树倾倒时,连带砸断的小树无尽其数,实在让人心疼!

最壮观的是楞场,一个月后,圆木就堆积得如小山一般!怎么堆上去的呢?人,用肩膀抬上去的!从平地到楞堆顶部,一共有三阶跳板,每一阶都是相对的两个巨大跳板。

一棵圆木拉到楞场后,上来八个人,两人一组,用一根两头尖的圆杠,中间垂下铁制的钩子锁住圆木。杠子叫“蘑菇头”,铁钩叫“掐钩”,“掐钩”联在一根木杠上,杠子叫“扳杠”。

相对应的两个人用力推紧扳杠,这才能保证圆木行进的平稳。抬蘑菇头的都是壮汉。一共两组,每组四个人,哈下腰,将掐钩卡进圆木,在领头人喊的号子声中,挺起腰杆,圆木竟神奇地离开了地面,一颤一颤地向跳板走去,向楞堆走上去了!

号子声是有讲究的,要掌握节奏,要诙谐,有的高级的号子手,还会唱出骂人的话,被骂的人,不可以生气,不能打断,因为会有危险。

喊号子的人叫“杠子头”,脾气很大,人们都尊重他。抬木头,分大肩和小肩;大肩是右肩,这个肩膀吃劲的人很多,十个人里九个是大肩。

小肩的人很少,但两个人一组,必须有一半的工人是小肩。喊号子的人,一得是小肩,二得会唱歌。

一不留神,竟然把我选上了!

03

冬海的帐篷和我住的是斜对面。

每座帐篷的格局都一样,大约20顶帐篷在空地上排成一片,很有点气势。东山下,是八团的驻地。

八团女知青居多,两个团平时并无来往。只是每天上山的路上,会遇到八团的姑娘们。一水的棉军装,皮帽子,有的姑娘会围上围巾,红色的,蓝色的,在雪原中行走着,令人神往。

那个时代,男女是不说话的,只能远远的观看。

帐篷的格局都一样。

一进门,就是南北两个巨大的铺,用小杆钉好,铺下就是白雪。

三个月后,我们下山时,厚厚的白雪还没融化。我的同铺是个四川转业兵,姓刘,高高大大的个子,四方大脸,很英俊,很温和,是五连的老战士,对我特别照顾。每天晚饭后,冬海都在帐篷门口吹笛子,他的竹笛吹得比我好,真有点专业水平。

我俩换着吹。

一听到《我的家,在松花江上》,我就会搬一只马扎,坐到他身旁,他想他的哈尔滨,我想我的北京。吹完了,还会聊一会儿,然后各自回各自的帐篷。

老刘发现我喜欢文艺,也会为我唱一些部队的歌,都是藏族风格的歌曲,因为他当兵时在西藏军区。

“东方刚升起十五的月亮,那月亮照亮了最黑暗的地方哟。

噢~那不是十五的月亮,那是人民英雄解放军噢,索哩央勒!”再以后,冬海吹他的松花江上,我就吹我的索哩央勒。

我们的帐篷因为人少,所以隔出一半做伙房。每天早上天还黑着,伙房就叮叮当当地做饭了,不一会儿,蒸馒头的香味就弥漫在整个帐篷里。

帐篷里很热,森林里有的是桦木,截成半米一根,我们叫“水葫芦”,填进汽油桶改成的火炉里,不一刻,就能红到炉筒子上。

开始时,每天都给牛马挂掌。过去一段时间,来挂掌的少了。罗师傅说,这是因为牛马渐渐习惯了冰雪,会用巧劲了。

有一天,我俩正在铁匠炉叮叮当当地干活,山上跑下来两个姑娘,是八团的,脸色苍白,话都说不完整,只是恐怖地说,树干流血了……罗师傅抄起猎枪,我又叫上炊事班长,三个人一起跟着姑娘上山。

原来,她俩在拉锯的时候,从树干里流出来一滩血,还听见动物的吼叫声。

我们赶到时,树已经被附近赶来的战士的锯断。

一只熊被锯死,另一只从树干顶部的洞里逃走了。据罗师傅从足迹上判断,跑的是大熊,死的是小熊,但小熊也有多斤重。费了很大劲,大家才把熊拖回营地。

当晚,大家吃上了熊肉,很粗,一点也不好吃。扒好的熊皮放在雪地上,让人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天傍晚,冬海放下笛子跟我说:“你说人怎么这么狠呢?人家在树洞里睡觉冬眠,着谁惹谁了?

锯伤了,跑了就完了,还给锯死……”

别人都吃了熊肉,冬海一口也没吃。

杠子头不知和谁置气,不干了,下山了,楞场的作业基本停摆。副团长派人找到我,让我顶上去。

我站在跳板下向上看去,懵懵的~我从来没有抬过圆木啊?更甭说还要喊号子?队伍中的人都鼓励我。

我试着用小肩和大家走了一次,还行!冬天里的圆木很重,大的约有多斤,小的也有0斤!跳板上有雪,专门有人用笤扫随时扫。蘑菇头压在肩上,像陷进肉里,开始很疼,后来麻木了,没什么感觉。

起身的那一瞬间,膝盖在抖。号子的旋律很简单,唱词随便来,只要合上节拍,有点趣,就是好听的号子!我是领唱,大家在弱拍上和,都很帮忙唱,声音很响亮!

“嗨~挂了上吧!”

“嗨!”

“哟~嗨~”

“嗨!”

“掌腰起来吧!”

“嗨!”

“使了一把真啦劲儿啊!”

“嗨!”

“脚下是大跳板啊!”

“嗨!”……

号子悠悠的,长长的,回荡在楞场上,回荡在山谷里,雄壮的和声震荡着我的心,让我感到快慰和力量!

一根根的圆木抬了上去,压脚子将圆木卡住,卸钩,轻松地走下来,又将另一根圆木抬上去,抬到高高的楞堆上去……十天不到,我的颈椎和肩膀之间,压出一个大包,随着不断的压迫,大包开始破了,流水,水干了,就会和秋衣或毛衣领子粘到一起,晚上脱衣服时,会再度撕开,痛苦无比。

卫生员姓黄,大家叫他黄大夫,和老刘是部队的战友,每天晚上都来给我换药,时间长了,就有点烦:“这个娃儿硬的很!有个偏方很管用,你敢不敢用?”我说:“疼不疼?”“一点也不疼,抹上就好!

就是用鼻涕,可管用哩!”吓得我赶紧说不用。

就这样,撕开,愈合;再撕开,再愈合,十天后,竟然痊愈了,而且,从里到外有些奇痒,一旦蘑菇头压上去,会有一些痒痛痒痛的舒适感。

脖颈上隆起一块硬硬的死肉,肩膀也更宽阔了。

冬海心疼地抚摸着,叹了一口气:“不行咱就别干了……”

小熊死后半个月,一天夜里,伙房传来乒乓的声响,开始,大家睡的很深,没有什么反应;突然,一只水桶翻倒的声音,把大家吵醒了。

老刘压低声音招呼着罗师傅:“老罗,好像有熊!”罗师傅的位置挨着伙房的间壁,他轻轻拿起猎枪,把枪口探了过去,回头悄悄说:“捂住耳朵,我开枪了!”“砰,砰!”两枪,又传来一阵乱响后,安静了。

罗师傅又压上两颗子弹,拿上电筒,我们赶紧跟了出去。

伙房里的东西乱七八糟的摊了一地,没有熊。

伙房外,一串熊的足迹指向山上,大森林一片安静。

老刘问:“罗师傅,打到没有?”罗师傅摇摇头:“打它干什么?冬眠的熊让咱们吵醒了,孩子也死了,它就是饿了,下山找点吃的,撵走就算了,唉!”

04

归楞是个危险的工作,上千根圆木垒成小山,人是不可以上去的,就怕楞塌了,把人碾死。可我们团就是有个不怕死的,比较二,什么事都冲到前头。

东北人有句话:“家雀儿下鸭蛋,楞充大眼子”,说的就是他。一来二去,人们干脆叫他大眼子,反而忘了他大名。

他听了也不介意,嘿嘿地笑着应答。前几个星期,他在楞堆上跳舞,大家都喝令他下来,他就是不下来。

下面装车的没注意,一开闸,楞堆呼愣一下塌了下去,大眼子猝不及防,摔倒在堆顶,四脚朝天地旋转着往下滑,快到底时,圆木停止了滚动,他脸色煞白,颤抖着爬了下来。

这事让副团长知道了,把他臭骂了一顿,差点扇他嘴巴子。可这事刚刚过去没多久,大眼子又出事了……

我们楞场的人没在现场,林子里的同志回来告诉了大伙儿。森林里伐倒的大树,有专门的人清理树冠树枝,然后,由拖拉机用钢丝绳拖下山,拖到楞场上。指挥拖拉机手作业的,是个技术活。

大眼子相中了这个活,偏要指挥。山上由于雪深,常常埋住了树墩,如果圆木卡在树墩上,要尽早发现,听到发动机转速突然慢下来,排气管冒出黑烟,就应该知道有问题,马上示意停车,检查。

这天,拖拉机的履带一个劲儿地打滑,冒黑烟,拖拉机手停下车,让大眼子检查,他却让拖拉机往后倒车,然后突然加速,用力量把卡住的圆木拽出来。大家都按规矩回避,躲藏到树后,唯有大眼子不怕,还在雪地上张罗着。

拖拉机猛地往前冲,又拌住了,他又让往回退,接着又指挥向前冲,一边指挥一边骂人,这次,钢丝绳一下绷断,巨大的冲力横着扫过空中,扫断两棵小树,抽在大眼子肚皮上,他惨叫一声,就倒地昏迷了……副团长马上调来吉普车,医院,医生说治不了,让赶紧转院到哈尔滨,不然就出人命了……副团长黑着脸来到楞场,下了死命令,再也不许出现任何安全事故!

冬海病了,高烧不退。

身上压了两床被子,还是打抖。我告诉了老刘,老刘让我从伙房要来一小碟豆油和一个瓷汤勺,在冬海的脖颈下、胳膊弯、脊椎两侧反复地刮着,刮着,大约一个小时后,皮下开始出现大片的紫红色的斑,然后,用热毛巾擦拭全身,静卧,冬海不一会儿就沉沉的睡去了。

老刘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悄悄对我说,没事了!

那天我没出工,就坐在冬海身旁看护。

快到晚饭时,他醒了,显得很精神,爬起来想要上山,我劝住了他。他看看左右没人,悄悄给我讲了他的秘密:他爱上了连队里一个姑娘,一个会跳舞的姑娘,长得很漂亮。

团部宣传队选中了她,但她提出要和冬海一起调走。

可冬海的家庭出身有问题,这事就悬在那里。冬海拼命工作,拼命表现,是为了入团。

入了团,就是革命的青年了,才有可能调到宣传队,和自己心上的人在一起……他幽幽地问我:“你说,这事能成吗?”我不知如何回答。他问我:“你想打仗吗?”我奇怪他为什么问这个。

他见我不吱声,接着说:“我就盼打仗。假如真的和老毛子打起来,我他妈第一个冲上去!哪怕牺牲了,我也要冲!我就是想证明,虽然出身不好,但我的心也是红的!”

同病相怜。

我俩都18岁,出身都不好。虽然我还没有心上人,但我能隐约感受到他的痛苦。

出身,这个无处不在的幽灵,总在你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出来恶心你一下,然后,又悄悄躲进了档案袋,等待着下一次机会……冬海为了证明自己也和别人一样,甚至不惜用生命,真让我感慨!

老刘出身也不好,但他已经放弃了所有的追求,只是默默地做好份内的工作,如有闲暇,他会坦坦荡荡地帮助一切需要帮助的人。

卫生员胡大夫也好像出身不好,但他是党员,部队里入的。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很不好。自由散漫的我,经常说不干就什么也不干了,拿起猎枪,到森林里玩,罗师傅也不管我,楞场上的弟兄们也从不说我的坏话。

森林,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充满了诱惑。山谷里有一处小溪,溪水清澈透明,上面是厚厚的冰盖,有些融化了,叮叮咚咚地落在水面上。

你停下脚步,就会听到这声响,很清脆的声响。银白色的雪地上,偶尔会看到动物的足迹,有的细碎,有的宽大,步幅深浅不一地印刻在洁白的雪地上。森林里没有风,很暖和,也就是零下十度。

安静极了。

有一种不知名的红果,像串珠一般从雪中伸了出来,张扬着妩媚的色彩。还有一种叫冬青的野果,在高高的杨树枝头,羞涩的藏着。我只要见到冬青,不管多高,一定会爬上大树,把它们摘下来。

别忘了,我是个铁匠,我能把镰刀头改装到长杆上,轻轻一割,冬青就会落到雪上。冬天里,人们都会得冻疮,尤其是姑娘们。

胡大夫让我采来冬青,放在伙房的大锅里煮,然后分给得冻疮的女孩们烫脚,他说这个方子有奇效!我无意中还看到了猴头蘑菇,在蒙古栎的枝丫上,身上落着雪。

再后来才知道,假如东边有一个猴头,那么,它对应的方向一定还有一个!运气好的话,一天能采到七八个饱满结实的猴头蘑菇!

人,总要想办法排遣烦恼;我排遣的办法就是到大自然中去。一到森林或草原,我的心就会融化到每一片雪花或露珠里,变得晶莹剔透……

05

太阳向西飞跑的脚步开始慢了起来,春节快到了。

采伐的进度很快,指标也快完成了,节前放了两天假。

哈尔滨离通河不远,松花江的对岸就是方正县,到了方正县就能坐上长途汽车,回哈尔滨很方便。

但冬海不想回,他要留下来坚守岗位,他说,这一批团员可能有戏,大家都说他干的很好!

我去了一趟通河县,听说那里能买到狍子皮。狍子皮的防潮功能特强,铺在雪地上睡觉都没问题。

年,阶级斗争的形势更严峻了,自由市场早都被取消了,通河能买到狍子皮吗?事情恰恰相反,春节前的通河,不但有集市,而且还挺红火。

卖狍子皮的贩子贼眉鼠眼地打量着过客,但凡见到知青打扮的人,就会悄悄贴上去,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要狍子皮吗?如果你停下脚步,他会很热情地再说:“兵团的吧?要几张?”

我跟着小贩走进一个小院,他迅速从柴伙堆里掏出狍子皮,厚薄两种,厚的大的15元,薄的小的8元。

我掏出20元,小贩咬咬牙,给我一大一小两张皮子。回来后,我和冬海一人一张,我俩过了个温暖的冬天……

春节到了,营地开了个联欢会,八团的姑娘们也来了,老刘唱了一首歌,冬海吹了一首《我的家,在松花江上》,大家都鼓掌叫好……

06

采伐终于结束了。

楞场上的圆木都拉干净了,我们把掐钩、把门、蘑菇头和板杠都交回仓库,各种绳索和工具的归仓忙了一天。

这时,传来了好消息,大眼子抢救回来了,身体正在恢复中。听到这个喜讯,大家都很高兴,都说有这一次的教训,他一准会改改性格,再不会得瑟了。

胡大夫哼了一声:“狗能改了吃屎吗?”大家都不吱声了。

先头部队的帐篷已经拆掉,支木和细碎的物品整齐地码放在一起。还剩下最后一车圆木要装车,都是七长八短的圆木,真想算了吧,可司务长偏让装上,说空车回到绥滨,那么远的路,太颠簸。

好吧,大家提起精神来,一鼓作气就装完了。

还剩下最后一根圆木,长的样子好像是杆枪,到三分之二处有个拐弯,谁也没在意,一股劲就把它扔上车。

冬海在车后站着,我在车头,和司机说话。车上有人喊,让把这根圆木调个方向。冬海拿起一个扳钩,想扳它一下,正这时,我转了过来,车上的人看他举着扳钩不方便,在上面用压脚子撬了一下,谁想到这根圆木滚了起来,样子像枪托的那个拐弯一转,轻轻碰在冬海的前额,正好后面有很很粗的圆木,一垫,冬海哼了一声,就蹲在地上,喷出来一口鲜血。

鲜血洇在雪地上,显得分外的红。

我赶紧跑过去,从后面抱起了他。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头疼……”就再也不吱声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抱到了团部的帐篷,正好胡大夫在,他很有经验,让我们顺着炕沿放倒,我看了一眼,炕上铺的就是那张熊皮。

我们大家给胡大夫讲述过程的工夫,冬海突然大口大口吐出鲜血,喷得很远。

胡大夫大喊一声:“不好,马上调车,医院!”汽车来了,我跳了上去,后面的人把冬海托了上来。我岔开腿,冬海就躺在我怀里,汽车疯了一样向前冲,两面的树林刷刷地向后退。

胡大夫一把扯开冬海的棉袄,撩起内衣,对我喊:“把住衣服!”他打开药箱,抽出一管强心剂,在颠簸的车上,打碎药瓶的头,装上针管,吸满药水,长长的针头一下就扎到冬海的心脏上去了。

见冬海没有任何反应,他捉住两只脚,把他从我怀里抽出来,平放在车厢里,上去就开始做人工呼吸!

20分钟后,胡大夫翻开冬海的眼皮看了看,停止了一切抢救,说了一句话:“没了……”

车上的人顿时没了声响。医院到了,大家陪着冬海,下了车。接诊的大夫看了看:“颅骨都塌了,应该当时就不行了。”

冬海被推进一个小屋,屋里很冷。

胡大夫把我留下,说是要回去汇报。当时也没有电话,团里还得派人到哈尔滨,找到冬海的家人报信。临走时,找来一包蜡烛,一包脱脂棉,告诉我,过一会儿就得用棉花清理耳朵、鼻孔和嘴角的鲜血,如果冻住了,家属看到会更难过。

说完,一群人就呼啦啦地走了……

天,渐渐黑了。

屋里没有灯。

我找来一个长桌,放到担架的床头,点上两支蜡烛。过上一会儿,就给冬海擦擦血。他很安静地躺在担架上,像病中沉沉睡去的样子。

半夜,我掀开白布单时,看见冬海哭了。一道泪水流了下来,是红色的泪水,落在担架上,耳朵里。

他怎么能哭呢?是梦见妈妈了?要不,梦见了心上人?那一刻,我真的相信,人,是有灵魂的……

回到营地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雪中的森林晶莹剔透,如童话一般。冬海的背包已经被人打好,背包带上插着他的笛子。

没有人说笑。

森林里静悄悄的,没有了声响,也没了笛声……

年11月29日

呼和浩特

作者:克明,本名包·耶希扎拉森,蒙古族,年生于北京。年毕业于清华附中,同年插队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锻工。八年后转插呼伦贝尔草原。

来源:知青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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