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里的

老屋件

作者:陈响平

清明时节,回家祭祖,当我推开那扇老旧的木门时,就象再次打开岁月的记忆。历经40多年的风霜,它依然厚重。

一庭农家小院,座北朝南,迎面三间正屋,东西厢房各一间,红瓦土砖,斑驳的土地,灰色水泥墙,质朴,幽静。

1.八仙桌

打开门锁,推开大门,摆放在堂屋上部中间八仙桌,依然庄重典雅。质地很坚硬,周围是木质,中间大理石,用指甲划不出痕来。比重很大,要两人才抬得动,油漆越擦越显绛红的光亮。

八仙桌摆在春台前的正中方向,宴席座位安排体现尊老敬贤,一家人围着方桌就坐随便不得。祖辈在上,依次是父辈,再是下辈。来了客人,客人在上,正对家门,以显尊贵。首席首位,也就是上横的左边位次因名目不同而异,儿子结婚,做娘的娘家尊长坐首席首位;小孩满月新外家为大,即孩子母亲娘家尊长坐首席首位;乔迁新屋是泥水师傅坐首位,木匠师傅次之;做寿则寿星坐首位等。

若是旧历年,八仙桌要多摆出几个位置,留给老去的亲人。他们人走了,但魂还在,得到亲情温暖的魂魄会在亲人团聚的日子里召唤游离失散的肉身回家。吃饭前,家人依次先给春台上的人敬奉香火,说上几句贴心话,然后诚挚邀请他们回家团聚。

我给祖父祖母敬香时问父母,我该向祖父祖母说些什么呢?父母让我在心中默念,保护一家大小平安。如今,父母不在世了我不知道问谁,他们真的能听见吗?父母曾经很肯定地对我说,你的念想,祖人是知道的,只要你时时在心中想念着他们,他们的魂就不孤单了,就有力气常回家,这个家有了魂,什么也不怕了。

老屋的八仙桌,是上下几代人共挤一堆的满堂福,是乡邻后生团团围住吃大锅肉、喝大碗酒,放狂热烈、坦露真情的人生宴。那一张张绝无虚伪的面孔,不需要请约,一缕酒香、一声吆喝就是请柬。热闹非凡,人气旺盛。

2.春台

一个长条的台子,静默地,优雅地,又不乏尊严地站在堂屋的靠墙的正中。对于不同故乡的人来说,“春台”终是陌生的词语。这样美好的词语,给了一个物件,无疑这个物件对于一个家的物件来说,很是重要。它比桌子高,刚好接住从堂屋上端挂下来的吉祥画。寓意着忠孝礼义,还有修行的祝愿和期待。

春台的亮相,从来就是尊贵而端肃的。它的材料一般是杉木、大椿树、香樟和楠树。体面又贵重,纹理清晰,木头隐隐透露一股香气。而后,台子被上了黑红色或者鲜红色的油漆,厚重威严或者堂皇贵气。

置放于春台上的物件也是不简单的。我父母孩提时,春台正中摆放的是观音菩萨或者佛像。后来正中摆放一位伟人的画像。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春台摆放的是诸如茶盘茶壶茶杯茶叶这些日常物件。如今,父母都不在了,摆放的是他们的遗照。在做遗照时,我没有按传统的黑白照片敬放,而是专门选择彩色,面带微笑的照片,母亲笑得一脸的灿烂,父亲则笑得有些内敛,一如父母活着时的模样,好象没有走远,看着也喜庆一些。

春台在家,一切都有了规矩秩序。

3.土灶台

模样不算俊俏,但足够结实和庞大。青砖水泥垒砌的锅台,有一米多高。灶台里外分别有一个硕大的铁锅,我们习惯称之为里锅、外锅。铁锅下面是生火的灶膛,里外各设一个。在灶膛中央的上方竖起一个直直穿过屋顶的烟囱,袅袅的炊烟由此不断升起,给了我们无限向往。灶台边上,铁锅中间还装有一大一小两个烧水泥坛,我们叫热水坛,也是日常热水来源。

  小时候,每天清晨,公鸡刚打鸣,天还未完全放亮,最早来到土灶台的便是母亲。她围着冰冷的灶台,不停的忙着生火、洗灶、烧水、做饭,一步步有条不紊的操持,顿时满屋就有了烟火气,我们也有了饱餐的食物,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自然,竟然没有人察觉出母亲的艰辛。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土灶台犹如全家后勤保障的基地,母亲便是这块基地的主人,她与灶台形影不离、相伴相守。

引燃灶膛的柴火都是枯草、树叶、松针或者劈柴。由于家家户户都是用这样的柴火,小小的村落无法满足需要,经常会有柴火紧张的时候,有时不得不使用未晒干的杂草。梅雨季节,沾满湿气的杂草很难烧着,常常会飘起阵阵的浓烟,呛得满屋人咳个不停。

  每当夏天,围着土灶台打转的母亲,往往是湿透一身衣裳,但她从无怨言。天长日久的磨练,聪明的母亲能烧一手好菜,我至今念念不忘。节日的鱼丸汤面、肉汤肉面,平常日子的家常豆腐、清炒苋菜、白菜、豆角、辣椒炒茄子等等,都是我一直以来的至爱。

  这些年,我总会想起母亲在土灶台忙碌,一边翻动锅铲,一边用手背擦拭额头汗水的模样。

4.木甑

木甑,老家也叫饭甑,由甑身、甑盖、甑底三部分组成。一般是用杉木制作而成。我曾亲眼看到箍匠做木甑。他先从甑身做起,将从山边地头砍下的杉木,刨去树皮,锯成条形木板,从木板中选择没有虫眼和杂质的上乘板材,一块一块地拼装,箍成圆桶形。再用竹销钉连接,直径上大下小,两头相通。甑身用竹箍固定,也有的用铁箍。这样甑身就不易松动,蒸饭时不会漏气,否则容易蒸成夹生饭。木甑做好后,箍匠会在靠上口边沿左右两侧位置,各挖出一个抠手,以方便双手端起木甑。甑身做好后,接着做甑底,用透气的木板或竹篾编成的圆形底,木板间留有空隙,这主要是为了让水蒸气能透过空隙,将米饭蒸熟,甑底一般在甑子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的地方,与甑身底部对齐,不然饭粒就会浸泡在水里。甑盖是用木板做的锅盖,有的地言用竹篾编成。做一个木甑往往得一个工时,再穷的家庭,都会备一个,以用于日常急需。

木甑的使用离不开铁锅。它与铁锅有着共同的属性,“蒸”和“煮”。从这两个文字中你会发现一个共同特点,下面都是四点水。这就决定了木甑是用来蒸煮食物的。上甑时,先舀水在锅里烧热,再用热水清洗木甑、木盖和相应的纱布、棉布等。在木甑的底部放入尖形的甑托,铺上纱布,尖朝上放好,待空甑烧至冒气,上米蒸煮。

“一亩稻花开十里,一家蒸饭香十家”。家乡人平时做饭并不用木甑。谁家如果使用木甑蒸饭,肯定是要办大事,拆屋建房、婚丧嫁娶、过年过节等。每逢这个时候,也是小孩子们最欢乐开心的时候,因为有木甑蒸的饭,让人一饱口福。

用木甑作炊具起于何时,可能要追溯到黄帝时代。据《广韵?古史考》载:“黄帝始作甑”。到战国秦汉之际,甑己经很普遍。《史记?项羽本纪》记述项羽的军队破釜沉舟,不留退路:“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表明项羽的军队主要用釜与甑作为炊具。不过最初的甑应该是陶制品。甑字的偏傍为“瓦”,似乎可以佐证。至于陶甑是什么样子,蒸出的饭是什么风味,恐怕只有考古学家才晓得。

我们家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用木甑蒸饭。每年到了腊月二十六,母亲就会取出搁置了一年的木甑,放到水塘里浸泡,让裂隙松动的木甑发涨,涨至木板间挤压无缝,清洗干净备用。到了年三十,母亲将当年的新晚灿大米泡几个小时,洗净滤干,再用沸水煮至夹生,滤掉米汤,把米饭盛入木甑中。开蒸的时候,将盛好米饭的甑子放入大锅或盆中,锅中装开水,水面低于甑子中米饭的最下限的位置。用大火烧煮二十多分钟,不一会儿厨房就会飘浮出满满的大米香味。当饭蒸熟,揭开盖的那一刻最诱人。腾腾的热气瞬间弥漫四溢,浓浓的饭香扑面而来,恨不得立刻盛来一碗。这样蒸出的米饭松软适宜,入口浓滑,口感甚佳。

为了传承这一厨艺,母亲在蒸饭时就会教我们,她边做边说:洗米、煮米、滤汤、上甑、火候,每一步都要做好。米要淘洗于净,也不能淘洗过度。这样就不影响米饭的香味和营养。煮米饭的时候,加水要适量,加的水少了,米汤太浓,米桨滤不尽,就会粘乎不透气,蒸出的饭夹生而不爽口;加水太多了,米的香味就被米汤带走,蒸出的饭淡而无味。木甑米饭的香味,除了米本身的香外,还源于木甑。用香杉木头制成的木甑,蒸出的饭有浓郁的杉木香味,引人食欲。特别是那种大的木甑,能蒸出上百人的饭。吃“大食堂”的日子,生产队就是用大木甑,蒸出来的饭,香满全村,大家吃起来热闹得很,至今令人回味。木甑蒸一甑子饭,可吃数天而不变硬。

用木甑蒸糯米最香,可以用香气四溢来形容。先将糯米浸泡一天以上,滤干水,置木甑里蒸熟而成的。糯米蒸熟后倒入石臼舂烂至胶状,在干净的器皿上洒些糯米粉,将舂烂的糍粑米置其上揉搓,捏成饼状就成了糍粑。

我不知道你是否吃过木甑蒸的饭?我吃过!真的很香。现在的家庭都用电饭锅蒸饭,简单省事,没有什么技术含量,跟烧开水差不了多少,这是时代的进步。

5.冲担

像扁担一样的一条横木,中间略宽,两头尖尖,镶着生铁角,是一个男人的担当利器。在我的家乡,只有能担得起冲担的男人,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在稻子收割之后,男人们会手持冲担,冒着烈日,赤脚走向田埂,来到捆好的稻子旁边,将手中的冲担,一头对准捆好的稻子正中,杀进挑起;另一头又对准稻捆,杀入正中。然后双手托平,稍微平衡,先左后右,或先右后左,横肘下担,举到肩上。此时的男人,肩挑重担,太阳穴上青筋暴跳。冲担落肩的那一刻,男人们往往会一声吼叫,气上云宵,好象有一股锐气,势不可挡。挑着稻捆的男人,稳扎双脚,一步一顿,负重前行。走在弯曲的田间小道,爬行在壁陡的坡路。他们的额头上、背脊上、胸肌上,常常汗流如注,裸露的肌肤被太阳灼得黑红黑红,油光放亮。只有在汗水打湿了眼角,挡住了视线,他们才会顺手挽起脖子上的毛巾或是布条,抹一把,擦一下,继续晃荡着身子,颤悠着双腿,一步一步走向稻场。

许多时候,冲担一般是搁置在大门的门角。看见它,就会象是看见一个男人坚强的背景,有些沧桑,还有咸涩的汗水味道。

如今,传统的冲担不知去了哪里,即使是有些人见了此物件,可能也不知道有何用。当我看见它时,总会想起那曾经的岁月,想起那辛劳的汗水,想起那田间地头丰收的喜悦,还有那田间小道上难以磨灭的印迹。

6.纺车

是我家的重要物件,可惜没有保存下来,但它一直藏在我的脑中,总也抹擦不掉。母亲是纺线高手,纺线速度快,纺出的线细而均匀。我们家盖的被子,大人小孩穿的单衣棉衣,大姐二姐出嫁用的被褥,全都是母亲自己纺的或一针一线做成。

母亲纺线,总是忙里偷闲,没有整块的时间。白天她还要干农活,回到家里,还要做饭、喂猪、干家务,一切干完之后,趁着村里上工之前的间隙,抓紧时间纺上一会儿。只有到了晚上,才能安安静静地纺线。

那时煤油奇缺。为了节省,每次纺线时,母亲总是将灯芯压得很低,整个房间昏暗得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可是,当我们写作业的时候,母亲却很大方,把灯芯调得很高,灯光很亮,照得整个房间灯火通明。

冬天我们睡在热烘烘的床上,看着母亲纺线。母亲仿佛不像是在纺线,而是在舞蹈。母亲一手轻轻摇着纺车,一手轻快均匀地把棉线拉长,灵巧的把线回缠在穗子上。有时半夜醒来,看见母亲还坐在那里,想到她白天要干活,晚上还要常常纺线到深夜,想着母亲的辛苦,至今还有种心疼的感觉。

在我的故乡,作为一个普通百姓家,除了这些老物件外,还有一些日常用品。如升斗,每天用它量铲大米。那个时候家里缺粮是常有的事,为了计划用粮,母亲每天就会用它量一量。多了,少了,她要做到心中有数。

水缸,饮用水来自塆前的井水。是滋养我身体的养分。小时候的夏天,口渴了,就顺手拿起葫芦做的水瓢,舀上一瓢,一股清凉甘甜的井水顺着喉咙流下去,直甜到心底。

木质碗柜,是盛放菜肴和碗筷的地方,打开它,就是打开了味蕾工坊;托盘,一个小木盘,是来客较多的时候,传递菜肴的托盘,也意味着我们可以美美的吃一顿佳肴美酒;箩筐,是挑粮食的筐。皇桶,盛放粮食的地方,小时候没有多少粮食可装,母亲会将一些自做的苕果、花生、糯米果等零食存放在这里面,也是我们经常偷食的地方。

高木柜和低木柜,放置衣物的柜子。我家这两个柜子有点年头了,差不多上百年的历史,古色古香,完好无损。梳妆屉,原来的背面有雕刻镂空的造型,好像是成双的喜鹊,因为破四旧,就将其砸坏了。小妆盒的抽屉上有明钱、铜拉手,很精致。这个小妆台也是我小时候收藏小物件的好地方。

庭院深深,绿荫环绕,老屋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伫立在红尘岁月里,仿佛隐匿于尘世的世外桃源。光阴荏苒,岁月如歌,我们一路奔跑嬉戏,成长学习,在老屋的庇荫下,在老物件的陪伴下,度过了艰难而快乐的少年时代。

这充满了我乡情乡愁的老物件,是我永远的记忆!

年4月01日,黄冈团风葫芦地手机临屏

年2月28日,修改于武昌昙华林

陈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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