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七年的时候,我刚满十三周岁,有一天晚上月大如盆,后半夜窄巷子传来猫叫,我立马睁开左眼,就听见有东西于脑后忽然裂开,像有人徒手撕帛。我的父亲躺在床板的右侧尽头,他的肚皮裸露,他的鼾声如雷,他的一半身体被头顶斜上方、天体的冷光涂得雪白。我的母亲正喃喃地说着话,他说,阿宇,坐下来,先生让你再用点功,中午我们做红烧鱼吃。我光脚蹭下床沿,老木地板开始皱眉毛,吱吱作响。我要离那片月光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靠在那块窗户上,把手搭住了,扶住那块夏天知了翅膀色似的、透明的区域。然而忽然间就什么也没有了,万籁俱寂。完完全全地没有了,光,声音,气息。——月光是因为有座很大的云移过来,这里看得清清楚楚,天地骤黑;但是声音:人声,猫叫,裂帛响动和鼻子吐气的咝咝,咝咝,则完全没有了。这一点,就令我无法解释。我想要转头摇醒父亲,哪怕是用我的脚尖去堵住他的鼻孔,拿手肘挤压他鼓荡的胸腹,像在给一个已经充分发酵的馒头放气塑性。我想要嚷醒母亲,吵醒,并破坏这个异常荒谬的美梦。——她每天重复做她日间的梦,一天的经历要花别人两倍的时间来咀嚼,像牛一样,仔细贮藏在另外一个胃里面,以满足未来和人争吵时信手拈来的援引、举证、条理清晰。我的家人们都是如这样小心翼翼的人,这样踏实、能干,并时时留好了来路和去路的人。他们不应该,也更不可能相信这种充满变数的事。于是我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继而朝着原先的方向挪过去……大概在五六分钟左右,我终于重新看见又一轮月亮,那片巨大的云朵态度超然地往远处走掉了,故能让我,得以被那片月色重新接受。

一个人,我看到了一个人,此刻正斜斜地插在地下。他的两只脚好像圆规的两头尖,这时是合拢来的,但仍觉得长短不一,仍然让人觉得怪异。他的面前倒着十多具……人体。我不知道这些人是否已经死掉了,所以只能暂时凭这种词来形容。——这些人的样子也都太古怪,虽大都躺着,但动作各异,且皆非常人能够轻易做到:其中一个右手上举,掌心面天,脖子被拉得细长且被拧向左侧,同时左手下摆,左腿呈登山状,脚掌如跳芭蕾舞。右下半身:右腿大腿与中轴线齐平,小腿则紧连右腿,每个关节被拧成严谨的90°。整体上看,便如一个法西斯的“卐”字。再看另一具,上下叠得薄如纸片,头颅早被含在胯下,两脚脚心脚面皆呈饼形,这种幅度,想来脊骨都从中间断掉了吧,能不能活,这须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当然啊,这也须看本市的骨内神经麻醉科、肝胆心胸皮肤外,还有耳鼻咽喉康复部医师的本领了不是?)我当时正为这些人的健康问题大感焦虑,以至竟全然不觉自身处境的危险。——自头顶左斜方很远处,又一座云朵山慢吞吞地飘来,飘来,终于将整盅月亮吃进肚皮里,一条街重新从头黑到尾巴……我头一回听到过有人在鼓中说话,站在水底心说话,他拿两根长手指轻击鼓梆,蜻蜓点荷叶,恍惚如同叩门声;我从来没有一次性流出过这么多汗水,我的心脏跳跃,肾上腺巨擂不停,我的衣服黏住了裤子,我忽然发现自己就连最基础的下蹲动作都做不到。就在大约五分钟以后,我的父亲开始咬牙切齿地翻身,他像一条挺笨拙的水蛭,在渐亮的晚上被人用镊子轻易夹住,然后放进玻璃皿内观察。我甚至能在床单上看见他滚动后留下来的、亮晶晶的组织黏液。

……

月光第二次重现之时。他浑身疲惫地搭在我家的窗户上,凶狠地瞪我。他的两只手就像张开的团扇骨,他的胸肋敞在空气中,如大鱼的腮,他的嘴唇如石雕,像年轻女性的嘴,他的脖子尽是伤痕,烧,刀疤,指甲印子,牙咬,劈击,他的眼……我不敢看他的眼。在这之前呢实际上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我猜是他在悄悄地说:啊老天,你看,我现在得杀个人,你看你搞这么亮我是不是不方便。于是天就黑了,月亮就被云给遮住了。

月光像把明晃晃的白刀片,月光像温柔柔的东流水,像傻乎乎的小孩的清鼻涕——长,稀,不稠;轻,又不重;无孔不入,又无所不用其极。那个人正用严肃端正表情地望着我,他的神色却仿佛慢慢缓和下来:实际上我一直不敢正面瞧他的脸,更看不到他的表情,还有他的神态。但我是肯定他不会杀我封口的——这是因为我瞧见他的胸膛上的皮肤了,他的皮肤正逐渐地松弛而不再紧绷;呼吸也同样缓慢地放长放远而不继续短促;十根手指,也全都蜷曲起来而不打算、更有力地撑开了……我那时候就已知道:他是不大会,也不太应该杀掉我了。

喂小孩,他说,喂,小孩,你他妈的有在听吗?

在听,我说,我他妈的在听呢。

我看他欣慰地笑起来。我终于敢正视他的脖子了。

喂,小孩,拜托拜托。后面还有追呢,我快挺不住了,拜托拜托,不要叫醒你爸爸妈妈。

这里是三楼,你怎么爬上来的?

第一层不算,我只爬了两楼。

差不多,我说,那这里是两楼,你是怎么爬上来的?

我要不受伤的话,能更高。

你吹牛。

我看见他逐渐得意地咧开嘴,你救救我,我可以教你的。

……

好。我停了停,最后说。

嗯,那放我进去。

这个人松开一只手,剩下单手抓住窗框,我怀疑他力竭了将要掉下去,准备伸手去抓。却见他仰起脸,面色和善地冲我点头,原来是从怀中掏东西。你心地很好啊,他小声说,小朋友,这是我住你家该交的房钱,三天就好,不多不少……另外,你有没有兴趣学功夫?嗯……就跟我学?

我该把你藏哪?我说。

我把钱塞进睡衣袋。

不用你藏,我自己会藏。但要事先告诉屋主人,哪怕对面的是个小孩,这是,规矩。他说。

另外,他边说边跳进来。明天这里还会死人。但是你们家有我在,不必担心。

他说完了,然后让我亲眼看见:这个人用了一个夸张的下腰,硬生生地藏进本就不太高的床底下。我大吃一惊,又忙趴下去看——却什么也没看见,空空如也的。应该是他拿四肢悬空支住了。床底下的白瓷上贴有一只八脚马龙骑,很大很黑,很谨慎。我想到这里,头脑忽然觉得有些发昏,恍惚中若离奇地泛出泡泡,我接着再手脚并用地爬上床去,躺到母亲身边,用左脚摇对父亲的腋下,并在心里自认为是刚做了一个荒唐至斯的怪梦。良久,我拿出我的右手食指指节轻轻叩击床板,一面期待着一下、哪怕一下也好的,来自地底的回声。——我们的床底下好像正藏着一个人。这个人曾经在明朗月色的几个漆黑呼吸之间,放倒了数位,不远万里追至此地的、手拿流星弯月刃、蝴蝶鸳鸯刀,还有拐子流星锤的其他各地门派的武林宗师高手们;然后,再莫名其妙地、百般辛苦且态度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地,蹿上一栋不怎么起眼的民居,最后耐心地说道:小孩,你有没有兴趣学功夫呢?

有。

我说。

我小声说着。

我蛮有的。

……

半夜十二点整。

2

就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我居然能入睡得这么快,这么迅速,简直疾如风火。我一直是个心事很重的小孩,我的晚上总是难熬的晚上,因为单薄的睡眠和偶尔的异响、繁乱的心绪一直在折磨着我。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地入睡了,我感到被子暖乎乎的,褥子香喷喷的,脚底心竟没有一粒汗珠黏着,就连身侧父亲的鼾声也显得老实稳重、平稳、亲切又可爱。我面对的早晨则是爽朗又干净,如一碗尚热、清寡、一眼见底且历历可数的白粥。窗户以外红日初升,灶间有液态水气化成雾或固态猪冻液化成油的嘶嘶声,我的母亲正在厨房备早饭,我的父亲也已经在我之前起床,并准备去单位上班、开会、加班、吃饭,和训斥员工。我在书房的落地全身镜旁看到了他,他也同时看到了我。这个男人用他稍微惊讶的表情盯着我瞧,然后顿了顿,又脸带厌烦和乏味匆匆走开。今天是周末,平时我都很难离床的,他应该也是觉得:我今天的早期不过是为了提前的玩耍,这是一种略带有心计的谋划。——“我当真不喜欢心思深沉的小孩,”他经常这样说,“小孩应该要天真一点,不要总跟老头子似的阴着脸,”他又说,“你他妈的到底是在板给谁看呐?干,我难道是不给你吃饭么?”

母亲把猪油炒的鸡蛋端到桌上,然后用围裙擦擦手。我在这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心里又衡量再三之后,转头往卧室方向跑。

阿宇去哪里?鸡蛋凉了不好吃的,我母亲说。

好。

吃完以后熟读功课,我上星期刚给你老师塞过钞票的。

好。

但你自己也要努力哦,不能就单靠着别人老师,老师毕竟是外人不是父母不是兄弟姐妹不会特别关心你的然后另外不懂就问还有就……

好。我说。

卧室。朝南的窗户大开着,马路上人来人往。不很热闹,但早餐店出笼,热气腾腾,颇有一番人气。有的行人正在往街心吐痰,再穿拖鞋踱去街尾倒垃圾。

总之,一切如常。

床底下!我凭着自己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往地下一趴,翻过身,脸朝上,深呼吸,呼吸,静等心态平稳了。好了。脚一蹬,一口气滑行至床底。睁眼!

……

也没有。

我失望地叹口气,身体委顿地从床底钻出来。

阿宇你在找什么?母亲端着餐具进来。找功课本。我说。功课本在书包里,我母亲说。书包,书包好像是在墙角小沙发上。

好。

那你的睡衣口袋里塞着……这是什么?

什么?

什么……?,我母亲神色紧张地走过来。然后,当我的面。突如其来地,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她脸上开始八方涣散,上下横流起来。

阿宇啊啊你打算干什么,你要想到哪里去?她嘶哑着喉咙嚷起来。

你准备、你打算要离家出走吗?阿妈阿爸……有哪里有待你不好的你这样?

父亲也来了,他的右手还在扶领带。

他现在不扶了。

靠!拿这这么多钱!他大吼道,你怎么敢?你敢偷家里的钱!草!

你要干什么?

我不说话。

你完了,他又忽然低沉下去,去你妈的,非要我打死你。

这人很喜欢自言自语。

我的父亲开始用牙齿说话,他在用两排石头间开阖着的小气流说话,他的眼睛好像蛇。

一张张钞票沉重地倒在地上,我也跟着倒在地上。大清早的,我的家人正在为一份来路不明的钱殴打我。他正在用沉重的拳头和巴掌殴打我,她则运用自己无休无止的哭泣声、责骂声,以及那种无名无状的怀疑态度来殴打我——并且后者通常比前者来得更为醇厚凶猛,避无可避,逃无法逃。我没能腾出一丁点空隙的时间用来解释,所以就干脆放弃解释。我相信自己深沉老态的表情和寡言少语的表现,已经激怒了头顶这个不到四十岁,然而实际上却一事无成,并且身边始终围绕着更加没用的人帮忙端茶吹捧的、尚还活在襁褓中的男人。那个软弱的女人则正用一种自以为正确的、传统并畸形的爱来教育我,企图把我变为、融化成他们同时代的一份子。可是这些我都能够勉强忍受,我唯独无法忍受的是:已经明白了这些的不好,然而却没有一条,哪怕是一条,能看得见光的出路。

差不多过去了十分钟,疼痛已经陆续离开。首先是腿骨上的疼痛,再是两膝手骨上,肚腹上,腰背,最后是头。

我挺开心,因为我成功证明了一件确实存在的事实,哪怕这件事的后果令我很疼。——这件事在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且连同着这件事,连同了所有的、与之相关的事情都得到了铁一般的证明,那就是:它们通通存在。

也许很少人愿意无条件相信这些,去相信少林峨眉天山武当,相信太极五行八卦占星,相信枸杞人参气功打坐,相信梁山周侗三侠五义,也许是因为大家的时间都不太够用,所以就要求每个人在正确的时间完成分内的任务。但自从我挨打受辱的那一刻起,在我鼻青脸肿浑身泛青淤的那一刻起,我就看见原本头顶的沉重井盖忽地被人用大手揭开,我看见薄纸被捅破,看见灰月亮重新发光。——我还太年轻了,年轻到以至我被允许做错事、犯错误的时间充裕程度远超过其他任何人。我开始毫无道理、毫无原则地相信它们,就像现如今的其他人那样,开始疯狂地、不择手段地去,迷恋科学。

我后来考到了大学,这要感谢我的家人——因为企图在此种恶劣环境中生存下去的现实压力,迫使我选择了哲学系。我开始多方面地寻求答案,开始知道那些避无可避的名字:像荣格,像尼采,同时尝试着尽可能地去了解诸如:老子和斯宾诺莎和罗素的思维运动神经、路线、以及他们的前因后果、庞大且精妙的逻辑自洽,如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圆……后来的我终于意识到,荣格先生和他们都不太一样。因为荣格会这样说,他会说:虔诚的宗教信仰与无神论不过是一体两面,简单点,就是同一世界观领导下的两个方向而已。在本质上并没有太大区别:你们的科学,你们对科学和所谓理性的无条件支持,和你们所鄙视的宗教痴迷者没有区别;你们的生铁疙瘩似的法律和众口一词的道德,和你们所惧怕厌恶的杀人放火者没有区别;你们用来维系淡泊稳定的“大道”,和令宇宙最终陷入混乱的战争和其他熵增运动没有区别;你的所谓“爱智”,和其余的“爱愚笨”,和追求堕落无知的态度没有区别。——因为这两者,这个圆润无穷矛盾双方的唯一共同之处就在于:这两边都从来不怎么思考,为了一个认定的价值观贡献了自己全部的精力、体力、脑力,却从未有过客观冷静、毫不偏颇如同造物主般的反思。——这种情况,用来形容我当时的那般心理状态,真是太适合不过了。这是后话。

而当我拖着满身的拳伤上了街。走到街尾,我捏着父亲临走前塞给我的一张纸币,去药店买药,去肉铺买肉,去地摊买针线、工厂便宜卖的丝织手套,还有去农贸市场,买十枚鸡蛋的时候。(还有,最后在回来的路上,记得捎一瓶陈醋,一定要是宁化府的,别的不要。)——这便是我今天这一整天的任务,但这些钱给得比较紧,所以我不知道想要买完上述物品以后,能否还留下剩余。但当我清楚地看见,眼前早立着的那几个瘦长孩子:他们正拿脊背上凸起的骨头,斜靠于巷子深处;半边融入黑暗,半边沉默在陈暖的阳光之下,且用其极贪婪、毫无教养的表情看着我时。我就知道没有了。——不仅仅是没有了,上面的这点东西应该也是买不成了。

3

那时候我还比较小,沉默地生活在周遭的缝隙里,于是看看电视也变成了一种奖赏,偶尔会变成一种奢望。我知道科教频道里的《动物世界》自年便开始上映,这档节目的岁数比我还大,我也很爱看它,并且很信服它讲述的一切知识。它告诉我在遥远的非洲大陆,那里的雨季和旱季如同一位神灵的两面,她恪守诺言,每年都给脚下带去生和死,这两种亘古长存的概念。这是两种错开的感觉,又因为我不在非洲长大,永不会遭那份罪,所以这两种感觉我都喜欢。它还告诉我,告诉我威严丑陋且巨大庄严的浅黄色狮子,和那些更加丑陋猥琐的鬣狗。但我从来都觉得,自己不过是头驯良的鹿,既没有水牛的肌肉和弯角,缺乏野马的体力,并且很鄙视穴居哺乳动物的下贱,同时也羡慕迁徙鸟类的高飞远走。现在,就有这么一群口角流涎的鬣狗正在向我走来,我正面对着这样一群人:我的内里瑟瑟发抖,但我的脸孔却无动于衷,甚至反过来透露出一种悠闲。

你好。他们其中的一个开口说道。

你们好。

你有多少钱。

我没有钱,我说。

好吧,他摇了摇头,但你说的不作数。

这群人上下抚摸我的衣口袋,动作优雅轻柔,手法娴熟无比。他们很有礼貌地、将我身上每个口袋的白舌头都翻出来,然后再仔细地塞回去。他们把那张纸钞迅捷地抽出,继而高高扬起,仿佛正在挥动一面旗帜。

那,那这应该是什么呢?他们其中的一个问,神态过分亲昵了,简直像在问路。

钱。

你刚刚说了什么呢?

我说钱。

上一句。

我没有钱。

再重复一遍吧。

我说我没有钱,我愤怒地吼起来:操你大爷,这不是我的钱。

这群人于是开始笑起来,场面一度变得十分融洽。有几个人甚至笑得捂住了肚子弓起了腰,还有几个笑得马上扶住了墙,并用拳头,有节奏有规律地、在往墙面上锤击着。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也跟着他们一起笑起来,大家都像遇见了什么不得不笑的事情,大家都笑起来。

……

我朝前迈步,迈了三步。然后扶住一个人的肩膀,抡出一拳,砸进他的胃里。

这记拳的去势太快,快到几乎令其毫无防备。

那人拼了命地后退几步,他满脸惊讶地望着我。就用那种仿佛亲眼见到了,已经被锋利石头割开的蚯蚓,仍保持原速爬行时的惊讶表情,看着我。

……

周遭也安静了好几秒钟。然后就见那个、一直站得距我最远的年轻人,终于从斜靠的姿态弹了起来——就是弹。他的腰和屁股发力,背一紧,就从倾斜的变成立正的了。但他的始终交叉在一起的脚尖没有变,他抱在一起的两只胳膊没有变,他阴气缭绕的眼睛和嘲弄的嘴唇弧度,都没有发生一点点变化。——这个人随之目露好奇地盯着我瞧,是直视,肆无忌惮地看。他同时松开胳膊垂下双臂,他的右手慢慢从裤兜里掏出一件明晃晃的东西。

刀。

紧接着就冲过来了,一点屁话都不带讲的。——其余的纷纷给他让路,再一面羡慕地瞧着他。

我想他的目标应该是冲我的左肩膀。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右肩膀,我的肩胛骨,我的手,我的大腿、下阴、腰、肚脐眼,头、左眼、脸颊……或者直接刺向左心房,也就是说,他也有可能,想要我的命。但因为我还拿捏得不太准,所以我继续站立不动。

喂喂,忽然有人朝我喊。小孩,你他妈的你愣个鸡毛掸子,你听我的,你去砸他的手腕子。

来不及多想,我依言去猛击向他的右手手骨。

你力气太小。

那个人就在我身后不远处、轻快地说着话,一支派克笔便打头顶飞至,年轻人的手腕笔直地撞向它,之后,那把小刀就主动脱开原本主人的控制。掉到地上。刀主人也随之一同掉到了地上。那个年轻人死死扣住自己的手腕,手肘,还有肩。像企图抓稳一口正在自我震动的铜钟一样。他在发抖。

……

还有准头啊、准头重心啊……还有方位预料啊什么的也差,差莫老老莫老老。太远。

不够,他使劲摇头说,假设呢再和我练几年……也许行?但很明显的了,你又远不如他狠。

他双手怀抱靠墙,我一回头就能看见了。此刻像正在思考着什么,下巴斜举,脸仰得高高的。但眼睛却不断地扫过来。

那么,你可以把他们全叠起来吗,我看看眼前的七八个人。他们大都站在原处不动了。

嗯?

嗯。就像昨天晚上一样。

昨晚上?

是,昨天晚上。

不可以啊。他摇摇头。

为什么?

他们都小。

可是我也还小。

而且我还是你的徒弟,我又添了一句。你有说过的,要交会我学功夫。

大概就从这句话脱口讲出之后,我当即产生了一丁点的恐慌。原因有太多,主要都来源于我这个身份未明的师父;但只是当时的时间间隙而已,这根本来不及由我将其一一罗列。——而就在那之后的五分钟以内。我便慢慢地看到了,看到了这几个、让我永生难忘的场景:就在那天早晨上午八点钟左右。太阳正在变得又红又亮又端正,街市的吵闹声逐渐隐没。一个相貌清瘦的中年男人自老式瓦屋的檐廊阴影里走出来:他上戴一顶宽笠帽,光脚,裸足,且衣不蔽体,露出正中央一只深深凹陷的肚脐眼。——他的手掌好像被打散开的扇骨,他的胸肋亮在阳光里,如鱼的腮,他的嘴唇如石刻,似年轻女人的嘴,他的脖子尽是伤疤,烧,刀痕,指甲印子,牙咬,劈击,他的眼……他虽背对我出手,但我也看得出来,我看得出名堂,看得出来,他的每一下动作都恍惚拿捏有精妙的分寸在。不太像鬼扯小说里写的那样,也不像书里写的那样,就连招式都看不分明的迅速。——而与之相反,这次打斗的过程看起来显得十分漫长,就仿佛,就仿佛看着像,一大群人正在跳舞,在发疯,在暖洋洋的日光中宣泄昨夜多余的酒气。他的每一次过肩摔,每一回反扭关节,每一次接手,格挡,摆招式,抱拳,肢体的交叉互错,都十分慢,足够慢。就像是那种,故意用来教给初学者观摩学习的武术电影,一样的浮夸,却不一样的精细巧妙;一样的不可捉摸而又神乎其技,又不一样的严谨和凶残。我忽然在他身上看到了古意萦绕,看到了一点点不属于我们当下、这个时代的东西。我看见他开始和一些传说的身影挂钩,重叠,相生相合。原谅那时候我的年幼无知,也请原谅,原谅我当年日渐芜杂不可清理的好奇心。这种东西对那个年纪的我,或者对任何、与我年纪相仿的同龄人来讲,都无疑意味着足以致命的诱惑。

也就是……

功夫。

那会儿是一九九七年。我才刚满十三岁。

从那年起,我才真正开始学习做一头狮子。开始学习:把右手手掌抱住左手拳头,以向那些对我怀有敌意的人示警;并开始学习用左手手掌抱住右手拳头,从而对我爱的,和我所敬重的人行抱拳礼。

至于我的师父,他从何处来的,不知道,不必讲,懒得听。我也从来没有逼问过他,这是因为我觉得这些全都,无关紧要。

4

到家以后,我把东西摆到厨房的餐桌上。这些东西分别是:药,猪肉,针线,一盒十根针,两卷细白线。丝织手套今天并没有买到,事实上我以往也从没见到过,所以不知道为何母亲会这样肯定。另外,鸡蛋,在塑料袋里,彼此接触,很容易会磕碰碎掉,因此它们都被我的师父拎着。最后,一瓶宁化府的香醋,买到了,这确实是在意料之外的事,这也让我感到莫名欣喜。

母亲客气地抹干净桌子。她朝师父点头,师父稳重地坐下,我母亲抬头又看了看我。

数学老师,今天专程来家访的。

啊,好好,我母亲开始大声说,老师我们招待不周到啊,哈哈。阿宇你为什么不早一点讲,要么中午我们就煮红烧鱼肉。

下回我早点讲。我说。

这小孩没教养的,她继续说,一边说一边笑,管不好,当真拧巴得很,老师您别太见怪了。

师父则保持什么也不说,他只是微微颔首。

这位老师于是被我和气地领进卧室。午饭由我端进去,餐盘再由我亲自送出。整整一个中午的时间,他花了一个中午的时间靠在床沿打坐,他的背部不断涌起新鲜的血,汩汩而出。背上已经被结痂缝合的伤口重新咧开,如一张张小嘴。他倚着的地方,床单就像从脸盆拿出的热毛巾一角,正向上蒸烟,再往下滴水。整整一个中午,我也花了整整一个中午的时间跪在他的眼前,眼看着这个比我父亲也大不了多少的人,看他的痛苦和其他情绪,看他的眉头虬悬又展平,舒开又立起。观察他的汗水,观察那种汗水,不是那种来自家人肚皮身上常见的虚汗盗汗,不是受惊吓而被动逼出的冷汗,不是蒸桑拿后不由自主沁出的红通通的懒汗。而是另外一种的、生冷坚硬的液体,它从他的脑门和胸膛,从最光滑智慧、有力量的地方,流下,流下,再和暴露于外的血液一并,最后散发出一种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味道、气味,以及声音。

阿宇,我好了。他温柔地说话。

他说完后就睁开了眼睛。

我期待地看着他。

嗯?

师父。

嗯。

他拍了拍我的头。

等到快夜里时,父亲才回来,挺晚的,要接近七点半。他回来后沉重地摔门,然后身体疲惫地栽倒在床上。他的衣服像一层皮,以负责日间的张扬和取暖遮羞之用,他身上的人皮则又是另外一层,负责别的更精密的工作,并同时面对其他、更复杂莫测的场合。你的父亲很辛苦,我的母亲常说,你要学会孝顺一点。我于是在今晚努力地把这句话摘抄进日记本里。——我整理好了背包,然后就坐在书桌前等啊等,一直等到了更晚些的时候,我妈妈进房,替我把功课桌上的台灯按灭了,再催我上床。然后去旁边把酣睡着的父亲的外套蜕下来,好拿去手洗。——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我们一家子不得不暂时在这间出租房里生活,一家人挤在同一张床板里入梦,如搭坐同一艘船。但我的父亲答应过我们,大约要再熬“他妈的”两个月左右,头上的调令就会批放下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重回到我们的老巢,我将再见到我的同学,他则将继续掌管手下的一批老面孔,总而言之——这便是他的原话,他说:大家都会过上相较如今较为舒心踏实的日子。我私底下也喜欢听到这种承诺,因为它象征着公平。你想得到的东西都已经用明确的价码标注好,你所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等:这是我们唯一需要付出的东西。而倘若结果不变的话,那么一切就都是非分之想,一切都不可思议、都物超所值。

只不过现在我又比他们多等了一样东西,且这件东西他们却毫不知情,甚至假如其当真知晓以后也一定会表示漠不关心。——今晚的月光明亮尤甚昨晚。夜里十二点钟。我的父亲母亲慈祥地睡去,他们也只有在这个时段会变得沉默,变得寡言少语,变得看起来像在思索一样。我的师父则准时出现在南面临街的窗框上。他坐在那里,屁股挨着木头的一点点,不断地回头,看看空旷的白色长街,看白天被扬起且尚未完全降落的浮土,再看各种足印,根据足印的深浅间距和长短,并以此简单推知主人的身高和净重。相比起我身后的那两具滞笨混沌的肉体,我眼前的这具则更显捉摸不定。他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只猫,远多过像一个人。

喂那个阿宇,他说。你想不想听听我的事。

嗯。

但我不知道从哪里讲起好。

哪里都可以的。我说。

……

从哪里都可以么,他忽然变得有一些为难。我没读过书,也没读过课本,一点都没有读过。我爸爸以前逼着我读过《三字经》,但我不想读。他说:我现在也许连一个正儿八经的故事都讲不太好。我也许会讲得没头没尾。

这没关系。

那好,他笑起来。也许等到天下太平后,你也可以教会我识字。

他说:

我出生在年7月23日,星期四。我妈妈在我出生后不久死掉了,我的爸爸也因为长期喝酒导致的肝硬化而半瘫在床。我和我奶奶一起生活,她自己号称是信奉耶稣基督,但在厨房风匣对面的墙上,供奉的却是灶王和地藏菩萨的神像。她是个很好的老太太,勤俭友善持家有方,且尤其爱她那个不堪的儿子还有和其他一切尚还、赖在人世不走的亲人。但等到我差不多快十三岁的时候,她也老掉了。有一天我在厨房刚捡完老鼠屎,然后洗手,然后准备端出最后一碗蛋花汤。我见她安静地坐在编织椅里,同时不断地塌陷下去,陷下去,像一只漏了气的花皮球。我观察到她的眼珠子:黑的正往白色的方向变化,白的则正不断变黑,当然它们最后都停留在灰色调,彼此很难区分了。——我知道活人原来都是色彩分明的,红的绯红,青的靛青,哪怕上了年纪也是这样。倘若人身体里的血液在流,那这种颜色就不会无故褪去。只有当人死掉了的时候,才会开始接近灰色。所以我就知道我奶奶死掉了。我后来这样觉得:我奶奶她最后走得很不错,无病无灾,她到最后也没有管不住自己的屙屎撒尿的能力,没有像其他老人那样:身怀多余疾病的困扰,除了死亡的过程有一点吓人以外,她谁都没有惊扰到,在我看来甚至走得有点蹑手蹑脚了。剩下的五年时间我就和我的父亲四目相对,空气中密布了冰冷的小刀子还有偶尔冒出的火枪子弹,好像随时都能掀翻桌子开战。但他对我动不了手了,而如果我要动手,我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孬种,所以他辱骂我,我也给予适时的回敬,并且就这样一直没完没了下去。——因为我总是顺遂不了他的意,我总喜欢忤逆我的尊长,总企图远远违背他的设计好或已规划的道路。但从一开始我就完全认为是由于自己的缘故,在我看来:一个人的肝硬化和他是不是另一个人的父亲毫无关系,一个人对国家是否有用也跟他能不能,或者,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教育他的孩子,也毫无关系。但后来我才发现我其实错得离谱,我才是那个真正一直遭受到欺骗和冷暴力,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责骂的人。原来他对我根本没有什么设计,不管我选择走哪一条路,他都会大喊:不对,你他妈的干的不对啊。然后再以一种单纯的恶意和嫉妒,将我赶走。他唯一想要计划的行动,是对他自己而言的——那就是压碎我,让我在他面前懂得卑微和秩序。什么是秩序呢?秩序就是上下级,是王和臣的关系,或者是,父与子的关系。

但一直到了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忽然又和我的父亲和解了。他那一天出奇地冷静,他好像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大事情,全身上下,无不表现出了一种:成竹在胸。我刚回家的时候他正倒在沙发上看电视,面前的电视频道切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我知道他其实并不爱看的,可能只是单纯地、喜欢借电视机里发出的虚假紊乱的电流声,来掩盖住这个家庭早已经空虚寂寞的事实而已。那一天下午,在我经过大厅沙发准备去阳台洗手的时候,这时他忽然起身来拉我坐下,我于是扭头惊异地看他。——要知道再此之前我的梦想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快点长到四十岁。当然,最好是四十岁以上,因为如此一来我会变得更加自信有底气。——因为一旦等到我到达他那个年纪,我就会迫不及待地、亲口跟他说:你经常和我说的,“我以前也是怎么怎么样啊……但后来到了四十岁,终于也怎么怎么样了啊……”的那些话。但我现在要郑重告诉你的是:我也到四十岁了,你的那些个预言,你的那些人生经验,一个也没能派上用场,一个都没有实现啊。哼哼,你听着了,一个也没有,全部都他妈的落空了哈哈哈哈!

但事情往往是这样的:一个你曾经非常讨厌的人,当他某天忽然开始真心弥补起自己的过错了,我们也通常会去、莫名其妙地,含着眼泪地去接受他。那么更何况……这个人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呢?

5

长长的夜晚。我的师父正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他说到自己的父亲,像在提起一个已死去很久的老对手,英雄惜英雄,格外惆怅。他说,自己在十八岁父亲离世以后,便独自出门谋生,十八岁出门远行,他比同龄人心思更深更重,于是在他二十岁之前,自然干尽了除杀人外的所有不法之事。他说他很对不起自己的父亲,对不起他老人家利用他宝贵的回光返照的时间,坐在沙发上对自己儿子的最后一次教育了。那时候的他语气很正,不卑不亢,但是让人听了耳朵发酸发酥,让人舒服万分。也许一个人打定主意要用自己的生命来说话,就都是这样的:气流从下丹田,从头顶百会穴,从所有尚未衰败腐化的健康器官里发出来,带一点夏天蜜瓜中央的、瓤的甜味。我去偷东西,去抢劫,去用匕首划开各式皮质的包和人皮质的次要害部位,但我从不要取人性命。我能轻易地叫人半身不遂,我能掌握好我的分寸。最起码吧,能让他们留有足够的力气支着手爬回去。

可你难道不是,少林的俗家弟子么?我打断他。

不是。

那么你就是从武当山下来的。

也不是。

那你……我几乎要哭出来,那你和倥侗峨眉派,哪怕是和那个四川的青城派……也该有关系吧?

抱歉了,小孩。他叹了口气,我都不是。

他拧过头不再看我。这个人或许同样意识到了:他自己的故事尚未能被一个和他当时同样冲动的孩子轻易接受。我们都有执念,他轻轻地说。我是对我的家庭不满足,我是胃口太大到世不能容。而你呢,你现在不满的东西要比我曾经多得多。——但好在,我还有一点没有骗你的。

是什么。

就是——我是真的,会功夫。

他说罢从窗户上跳下来。

阿宇!躲到床底下面。他说。接下来没我的准许,不能出来。

他转身自三楼的窗沿上,一跃直下。我远望见他的脊背,一闪,又一闪。如湖面偶尔跳出的鲢鱼。今天的晚上没有云。月亮将会照亮一整半个地球上的房子街道,荒地,还有坟场。我忽然想到:就在我们眼下的这个世界上,诗和刀是并存的。持剑的兴许浪漫,阴柔的指不定更凶狠,不怀好意的才最够哥们儿。三四十岁的人食天地五谷而生,他们就是我们的神农。也因其太过讨厌心思深重的小孩,所以他们习惯地回过头来指点少年,这又是因为,他们的祖辈也曾熟谙此道。他们习惯性地、老成持重地指出我们秋意太重,文章拳脚,顶好不过飒飒江风。还有我们的不够老练、考虑不周、逻辑自洽、目中无人、天下第一,也皆成为他们佛光法咒倾泻而出的突破口,就在这些神位金像面前,我们这一辈的邪魔外道该往哪里藏身去?而就在此时我看见,在我伸出的脖子以下,在这条过分明亮的街巷里,正发生着一桩桩黑红色的凶杀案:自角落蹿出的外敌类似不大爱出声的狗。这些狗,在我的经验以内,通常都是恶犬。还有这些狗一样的人物,他们手上拿着明晃晃的东西。这些东西并不是拐子流星锤,不是蝴蝶鸳鸯刀,不是流星蝴蝶剑或者凤嘴梨花枪。他们在我师父说出那个故事的时候,就已经彻底天崩地裂,就已经通通由武林高手变幻成了恶匪,变成了亡命之徒。——我相信这不是因为:这个世界从来如此。而是因为我的想象发生了太大变化,所以这整个世界的安排也会随我作出相应的调整。因为这整个世界都在迎合我。

双拳难敌四手、双拳难敌四手。可我的师父毕竟只有双拳——即便假若他可敌四手,那再算上两条腿,或可以一当十。但今晚的敌人如云一样多,并如云片一样成团涌来。今天晚上的天光明亮、乾坤端正;但今天晚上的地表却混乱漆黑、目无王法。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父母,他们昏睡地异常之深,深沉得恍如死去。他们兴许才是别个世界的人,这个世界再闹再乱,也是听不见半分的。我死死地望向这片我熟悉得过分的街道:白,长,空,亮,光。——干净如水。那些人无疑正在污染这里,正在污染我的家园。而这些东西,又都是我的师父带来的。这全都拜他所赐。

但我又不能怪罪他。我想。就因为这些带来的恶果,而去彻底地否定一个人,那这种行为又与我的父亲母亲,又和这整个带有恶意的社会有什么分别。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带来的效果越坏、越糟糕,也恰好说明了他的越重要、越伟大。是他重新瓦解了我的生活,让我开始死心塌地地相信功夫,并且相信、除了国家所需的秩序以外的,代表着动荡、破坏,还有毁灭的力量。他让我真正懂浪漫。他让我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一个具有正反两面的人。

我师父的身上渐渐血流成河。——在这些血里,有一些是别人的血,有一些是他自己的;有一些是哺乳动物的血,也有一些则来自本市趁火打劫的蚊子、臭虫、跳蚤,还有蚂蚁。我笃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他们的招式、手段。就像令狐冲偷学壁画那样如痴如醉,南北不问而东西不觉。——就在看他们于运招递刃之间的口鼻翕动时,我逐渐掌握了内门功夫,了解到气从何来,了解到小周天与大周天路径的不同,以及逆功吐血时应当怎样化解才正确有效;我观摩他们的肢体冲突和彼此眼神交流暗示,恐吓沟通,威逼妥协,凡此种种,都让我慢慢学会了如何见招拆招,如何施发巧劲而两三下按倒一座高墙,以及如何让周身散出墨黑色的杀气来肃清宵小。你才是武学奇才呢。我师父大声说。你快跳下来救我啊!他说,阿宇,你一定不要跳下来!你会摔死的!他同时说。周围的人也都在啧啧称奇着:阿宇你真是武学奇才啊阿宇你可真是武学奇才呢阿宇……!但你不能跳下去!我妈妈也突然开始劝导我了:我们只有你一个小孩子,你最好三思。你干什么拦他,我爸爸说,他跳了也好,跳了就不会再乱花我的钱了。我的父亲此刻正高声地叱骂道。你跳啊,跳啊!那个被派克笔打中手腕的年轻人也凑近来说,你怎么不跳了呢?就凭你么?你摔下去怕不是立马就变成一张柿饼。

我顿时怒不可遏。我炉火中烧。我纵身一跃。脸面上骤然感到狂风大作。我看见我的五官正在离那片白地越来越近,刹那的失重感,让我感到好像有人信手朝我丢来一座地球。我转头看见我的父亲捏着我的衣领子。他浑身的衣服都已经被冷汗打湿了。我再转头:天顶中月悬如镜,长街上空无一人,四周崭新得不可思议,就像一个全新的夜晚——我从来没有见它如此干净过。人呢?我问。

什么人?我父亲说。

人都哪去了?

什么人?

好多的人。满街。

啊?

还有,我师父……?

你师父?

嗯。

你刚才做了梦,想要跳楼。

……

这样。我沮丧地答道。

邻居几户的灯亮依次起来。但他们等了一会都听不见任何动静,于是纷纷熄灯睡觉。我则浑身大汗地倒在床上。我妈妈开始担忧地盯着我瞧,但瞧了一会儿又觉得没有异常,一切都像是意外,于是又放心地睡去。我于是再次一个人、尝试着,小心地敲敲床板,直到耳朵听到空落落的回音,像有人从鼓面以内,自言自语地说话。我同时始终保持着睁大眼睛,偏头看向南面窗户外的天色渐渐放亮,再变红,变黄,并看见它们逐渐泛出:鸡蛋清与蛋黄交接处的颜色。今天又是一周的周末了。我想起自己还有一篇没有动笔的日记,想起梦里的我恍惚是已经完成了的——这就让我感觉十分不舒服,甚至怀有一种重复劳作的抵触感。父亲已经站到落地镜前整理领带,母亲走进厨房。今天的早餐又该是猪油煎鸡蛋了。我跑到南向的窗户边支起手来:马路之上慢慢地汇集着人,汇集着这些,几百万年来,都是一样的、熙熙攘攘的面孔。我长叹一声,然后感觉到父亲的左手正在抚摸我的脑袋。他低着头面对我,然后慈祥地说道:

今晚上要提醒你妈妈,记得把窗户关上。

好。我说。

那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没有了,我说。

那好。我去上班了,晚上再见喽!

再见,您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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