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时,常常思念母亲。

想起母亲在世时的很多事,想起年少时和母亲在一起的生活,然后就想起了那辆母亲曾经使用过很多年的纺车。

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是一个贫穷困顿得让人窒息、让人绝望的年代。母亲不仅日日要为一家人的三餐发愁,也常常因为家人的穿衣问题而一筹莫展。看到别的妇女能自己纺线、织布,她总是又羡慕又无奈,尽管她自己就是纺线织布的高手,但家里实在太穷了,连辆纺车也买不起,她空有好手艺也没办法。

那时,我在上小学,有天,父亲终于从集市上背回了一辆小小的纺车,据说很便宜,父亲咬咬牙就买回来了。母亲很高兴,赶紧把它擦拭干净装好,我也找了一张红纸条,极认真地写上“纺纱车”三个字,再煞有介事端端正正地贴到纺车的架子上,就好像在对待一位极尊贵的客人。然后,这位尊贵的“客人”就有模有样地端坐在我家堂屋里了。

从此,母亲就开始了用这辆纺车为我们家解决“穿衣问题”“日用问题”的艰苦历程。

那时农村还是生产队干活,靠工分吃饭。所以白天干活不能缺工,母亲就只能利用晚上和夜里时间进行纺线。她先把自己种的棉花经过轧、弹等工序,制作成一个个一尺来长、“江米棒”粗细的棉条。纺线时,先在锭子上缠上一些棉线,再把棉线的一头和左手里的棉条相搭接。右手摇动纺车,左手轻轻向后上方牵拉,棉线就神奇地从棉条中抽出。抽到一定长度,右手回摇纺车,锭子回转,左手顺势上扬,右手再正摇纺车,棉线就被绕在了锭子上。就这样,一直摇、一直抽、一直绕,直到在锭子上绕成一个两头尖、中间如萝卜般粗细的棉穗子时,才把这个棉穗子从锭子上取下来。

纺线是个技术活儿。正像吴伯萧在他的散文《记一辆纺车》中描写的那样:“车摇慢了,线抽快了,线就会断头;车摇快了,线抽慢了,棉条就会拧成绳,线就会打结。摇车抽线配合恰当,左右手动作协调,用力适当,快慢均匀”,才能“成为熟练的技术”。

母亲就拥有这魔术般的熟练的技术,那是她从少女时便几乎日日做着的事情,现在终于又重拾旧技,便显得格外开心。每次锭子上又“结出”一个饱满的棉穗子时,她都会不自觉地带着欣喜的表情,边轻摇纺车,让棉穗子在锭子上愉快地旋转,边轻轻地念念有词“一摸光、二摸细,三摸小穗儿没毛尾儿”,然后很仔细地取下穗子放入她自己用秫秸秆做成的簸箩里。然后再继续接线,继续摇动纺车,抽线成穗。

一个棉穗子一般有二两重,母亲一夜能纺三四个才去睡觉。现在想来,那三四个棉穗子,母亲需要不停歇地抬、摇多少次胳膊才能完成啊。后来她年纪大了,两个胳膊和肩膀常年疼痛,我想,可能就是在这无数个纺线的夜晚落下的病根。

母亲纺线的时候,我如果不困,就坐在纺车前的小油灯旁自己玩。母亲给我做一堆“秫秸猴”,这是我那时最喜欢的玩具。就是把秫秸(高粱杆)的皮剥下来,破成小篾子,编成一个拇指粗细的筒状,用秫秸瓤子切成段,做小猴的头和腿,安插在筒子的相应部位。再用一根篾子做成机关,把机关放在油灯上烧,烧断后,“猴子”就会一下子蹦起来。我每次都会高兴地拍手大笑。

等母亲做的“秫秸猴”烧完了,我就去睡觉了。就这样,几乎每一天,我都在母亲纺车的嗡嗡声中进入梦乡。

如果不玩“秫秸猴”,母亲还会在纺线时教我“儿歌”。其实,母亲她没上过学,所谓儿歌,不过就是她听来的农村的一些“顺口溜”。我到现在还记得两首。一首是“小蚂蚱,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要娘。他娘变成屎壳郎,翁啦翁啦到南乡。南乡里,好年成,一个麦穗打一升。做的馍,喧腾腾,屙的屎,臭烘烘,蝇子叮的不透风,蚂蚁都不拱。”另一首是“张大嫂,李大妈,快快种牛痘,防止出天花。出天花,真可怕,一个病了传一家。重的要送命,轻的一脸麻。”

当时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就觉得顺嘴儿好记,一记就记到了现在。毫不夸张地说,尽管母亲不识字,但却是我音韵学的启蒙老师。

经过一个冬天的辛苦劳作,母亲纺出的的棉穗子已经颇具规模了,放满了好几个盛粮食的大簸箩。等到开春后,她便和本村的大婶大嫂们一起上机织布了。

母亲不仅是纺线高手,织布也同样娴熟。在她的组织下,几家一起干,框线、染色、浆线、络线、经线、上机,活儿干的又快又好。谁在哪道工序上不熟练,她都耐心地指导。

母亲还经常独出心裁搞创新,她种棉花时就种两样,普通的白棉和现在已不常见的紫花棉(胶泥色)。然后用这两种天然颜色的棉线搭配,织出不同条纹的花布,既素净,又不单调。她用这些布给我和姐姐做衣服,配上她自己盘的布扣子,穿着又好看,又得体。

我们穿着母亲做的衣服出去,总能听到别人对母亲的夸赞,说同样的东西,我母亲做出来就是不一样。我听了,心里别提多美了。

有时棉花收成好,母亲织的布我们自己用不完,她便让父亲拿到集市上去卖掉,贴补家用。或者换点厚的灯芯绒之类的洋布回来,给全家人做鞋子。

一年四季,我们全家人的鞋子都是母亲做的,冬天的鞋子是带气眼的,夏天的鞋子有窄口的,有宽口的,都是千层底,穿上又耐磨又舒服。

不纺线的夜晚,她就坐在小油灯下低着头纳鞋底,哧啦哧啦的拉线声,和纺车的嗡嗡声一样,和着母亲教我一句一句念儿歌的声音,填满了我那些关于小时候昏黄夜晚的记忆。

就这样,有了这辆小小的纺车,母亲凭着她的辛苦和心灵手巧,解决了我们一家人穿衣穿鞋的大难题。因为有了母亲,我们一家尽管有时仍难免会“食不果腹”,但再没有过“衣不蔽体”的窘境。再旧的衣服,母亲也给我们补得整整齐齐,让我们穿的干干净净地出门,维持着我们起码的尊严和体面。

在我童年的时光里,尽管遭受过太多的歧视和不公,但因为有母亲的慈爱呵护,我才能有一颗完整、正常的心灵。无论外面多么“寒冷”,我知道家里总会是“温暖”的。小小的纺车是我家的“有功之臣”,母亲却是我人生道路上的精神依托。

后来,我出去上了学,工作,娶妻又生子,那辆纺车还在默默地陪着母亲“工作”。

有时周末我带孩子们回家看母亲,她还在一个人静静地纺线。孩子们看到纺车觉得新奇好玩,总忍不住想上手去试,母亲还不住地提醒别弄坏了,这个陪了她几十年的“老伙计”,她还是那么珍惜。

再后来,我妻子开始卖布,经常给母亲带回家一些布料,足够她和父亲做衣服的,那辆纺车才慢慢地“失业”了,先是被束之高阁,再后来就不知什么时候被父亲处理了。

现在每每想起,我常觉得有点遗憾,早知道把它收藏起来好了,可以当成我们家的传家宝,也留给后代一个念想。

四年前,母亲因病溘然长逝,我们从此阴阳两隔。很长时间,我都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总觉得回到母亲的小院子里,她还能站在院子里对我笑,招呼我进屋。纵然我有万般不舍,但我心里却也清楚,生命的轮回是自然规律,不是人力所能扭转。每念及此,我都深感哀哉、痛哉!

四年来,母亲的音容笑貌,与母亲生活的点点滴滴,总在不经意间就浮现在眼前,闪现在心头,勾起我的哀伤和回忆,挥之不去。

我思念母亲,这种思念,我想,在我有生之年,应该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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